散文 | 柿子树
8岁时的柿子树是仰着脖子也望不到顶的。外婆踩着露水背着我穿过田埂时,我数着她发髻里掺着的银丝,数着数着就被枝头乱颤的“红灯笼”勾去了魂。外婆颤巍巍地爬上梯子,给嘴馋的我摘了一竹筐柿子,她穿梭于树枝间皲裂的手,背面的纹路比树皮的裂纹还要细密。
年幼时,外婆是能爬树的。我总记得她挎着竹篮攀上枝头的模样,自己纳的老布鞋底蹭落了不少青苔,簌簌落在我仰起的小脸上。那时的柿子酸涩,非得用稻草捂着焐上半个月。她常在晨雾里翻动那些青黄果子,手指沾着白霜,说柿子要经霜才甜。
上小学时,竹篮换成了竹竿。外婆仰着脖子打柿子时,后颈的皱纹会堆叠成梯田。柿子落进铺着旧毛巾的筐里,红灯笼似的晃着暖光。有颗熟透的跌碎了,她便蹲下身去拾,起身时总要扶着树干缓好一阵。树皮簌簌剥落,碎在她银白的发间。
初中后,我已经不再回农村过寒暑假,贪玩的年纪总惦记着和朋友去寻些更有趣的游戏。外婆总会趁着我放假来家里住些日子,即使腿脚早已不如年轻时健步如飞,也要坐上几小时的城乡大巴一路晃悠着来给我送些甜丝丝的柿子。
离乡求学和工作后,因忙碌我很少回家,更是鲜少去探望外婆家村口那棵高大的柿子树。外婆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,走路颤颤巍巍却依旧喜欢去外边转转,手脚不利索却还是总 给子女洗衣做饭。“喂,倩倩,你那冷不冷?吃饭了没?外婆给你摘点柿子邮寄过去!”长期见不到孙女的外婆,用已经有些听不清的耳朵靠近视频通话着的手机屏幕,笨拙却温暖地表达着她的思念与关心。
前年冬天,煤炉差点吃掉外婆的呼吸。我攥着诊断书上“呼吸性碱中毒”的红戳冲进病房时,输液管正顺着她手背的沟壑爬行。床头铁盘里躺着半个没削完的柿子,氧化成锈色的果肉像凝固的血痂。外婆醒了就比画着让我吃柿子,说来年还要去给我摘,氧气罩下苍老粗糙的脸沟壑纵横,我恍惚抚摸着经历了八十年北风蚀刻的柿子树皮。
今晨离家,包里挤满冻柿。外婆执意要用红绳系紧每个塑料袋,打结的手势像在给匆匆岁月系上蝴蝶结。倒车镜里的她扶着柿子树挥手,佝偻的剪影渐渐与虬曲的树干重叠。忽然想起那个她背着我的清晨,原来有些裂纹长在血肉里,每道褶皱都蓄着未说出口的月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