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学天地
活成一棵树
发布日期:2017-08-23
信息来源: 大秦公司 作者: 浏览数:4616    分享到:
年少的时候,我腰缠麻绳,手握弹弓,时常流连在村头地畔的树丛里。
掏鸟窝、粘知了、摘果子……树不呵斥我,不逼我说话,我跟树走得很亲近。我熟悉树们的高低粗细,牵挂它们的曲直正斜,就连拐角旮旯今天这棵萌了芽,明天那棵笑开了花,我都把它看成是老朋友给我防不住地惊喜。见我整天无所事事地对着树发呆,父亲骂道,你爱树,咋就不学学树的姿势?树能打家具,做檩子,担房梁,你就不想做个顶门杠子?
一棵树,在乡人的眼里,粗细曲直都是个金蛋蛋。有次,我在后院折香椿,父亲瞄见了,紧慢三火地喊道,下来,下来,还指望这几棵椿树卖了给你哥说媳妇哩。你把树枝、树头都折了树咋长?我下来了,父亲心疼地给树刨了个坑,又是浇水又是施肥,眼里满是爱抚。
树选择不了自己的家。一阵风吹过,一只鸟飞过,沟坎、渠畔、田间、地头就扎起了它们的影子。活着,春天就绿了叶子;大了,就做一根材料。树无言,但无不昭示着生命的活力和责任。
树有形,人亦有形。那年冬天,我跟着父亲赶庙会。行走间,冷不防身后就有镗镗镗的锣声响起。初始我以为是耍猴的,挤进人群一看,才知道是武师傅在练拳脚。那师傅,红黑脸膛,赤裸着上身,肥大的裤腿紧扎着裤脚,先是低腰下臀快步绕场一周。待人群退后,腾空啪地就来一个包脚。眼看着师傅的双脚还未着地,他手里的九节鞭呼呼呼呼地又抡开了。那时候,徒儿们的锣声一声紧似一声,观众的喝彩也一浪高过一浪。恰到精彩处,哐地一声,大锣响了。定睛一看,师傅已在场中稳稳地扎了一个“白鹤亮翅”的拳式。接下来,有一女子和一愣头小子准备对打。开始前,俩人都伸胳膊、踢腿、扭腰、翻跟头活动骨节。坐着喝茶的师傅,“唗—”地发一声喊,俩人立马掌来拳去就演练开了,脚攻腿防,拳来身闪,鲤鱼跳江,鹞子翻身……姑娘的长辫子呼呼生风,小伙的红腰带唰唰劲舞,拳到眼到,招招凶狠。那个时候,评书《隋唐演义》《岳飞传》《杨家将》播的正火,我问父亲,这两个人对打算不算“手似流星眼似电,腰似蛇形脚似钻”?父亲笑着说,把式把式,全凭架式。这俩娃轻似猫,猛如虎,撩拳收抱,定若磐石,当然算。难为他们了,年纪小小就出来讨生活了。
那一天,我因为他们绝佳的姿势,记住了那位小姐姐和小哥哥!而且多年之后见到他们,仍然光影如昨,神采飞扬。此后,我看树就觉得树像人。从村东走到村西,我想到了黑蛋,麦花,玉儿嫂。看到了忙了一辈子,老了还愁一碗饭吃的麦囤叔……他们风雨一生、拼搏一生,似乎从未停止做一棵树的梦。
父亲是个庄稼汉,最多算棵不起眼的树,但“犁耧耙耱入麦秸,扬场使得左右锨,吆车能打回头鞭”这些庄稼行里高难度的技术活,还没有玩不转的。
有年夏收,父亲让哥学扬场。哥戴上草帽,抓起木锨就扬。扬出去是一团子,落下来是一蛋子,没扬净不说,还把麦糠洒到了净麦里。父亲说,扬场要顺风,端起麦糟要知道轻重,不能使蛮力。风大,锨要落低,不然麦颗就夹到麦糠里吹跑了。风小,锨要抬高,要不麦糠扬不出去。锨上扬,要抛开。说着,他两脚叉开,双臂轻挥,锨头的麦子迎风唰地一声就飞了出去。麦粒浴着阳光欢快旋转,在空中散成了一个带形金弧。麦糠被风吹了出去,麦粒均匀地落在了麦堆上。
扬完一堆,父亲就着落日的余晖,舒适地半躺在新麦草上伸展身子。我和哥轮流上场扬,嘴里念着父亲的口诀,手里脚下却没个姿势,麦糠、灰尘落满了脖子和身上。父亲见了说,学不会也得学,生在庄稼行里,不会干活还咋活人哩!
父亲木讷寡言,愿意跟他对话的是土地,是庄稼。他们的话题是劳动的姿势,说出的话语是一锄一杈,一锨一犁和无边的稼禾。娘说,你爸一辈子是个木头人,亏得还落了个庄稼把式的好名声。是木头,那肯定曾经是棵树。可也正是这些木头人般的父辈隐身于稻稷麦豆之间,倾尽了生命的精力和热情,才养活了城市和乡村。
一棵树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。读懂它,并不比读懂一个人或一本书省事。而要做好一棵树,也必须忽略人的想法和外来的诱惑。活成一棵树,其实都是个不错的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