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好每顿饭
八年前,因为喜欢写作,我在省城谋了个文秘差事。
初进新单位,工作没费多大劲就上了手,就是人生地不熟,有些憋闷得慌。有天傍晚外出散步,见一家川味卤肉店门口挤挤挨挨的,都是排队的人,不由就多看了几眼。这家店面不大,收拾得纤尘不染。玻璃食柜的托盘内,卤好的排骨、猪肚、猪蹄、鸭掌、豆筋,新鲜润泽,香味扑鼻,一看就让人产生购买的欲望。我排队过去,挑好两副鸭架,称了几两鸭肠,转过街口,又买了个白吉饼,想想没啥事就回宿舍了。
那一晚,我听着音乐,啃着鸭架,破天荒地神定气闲,踏实温暖。有意思的是,吃完后竟然文思泉涌,还赶出了一篇稿子。这与往常念家的情绪太过差异了。
离家时我曾对妻说,我要是熬出了这一周,以后你就别管了。要是回来了,那就是不适应。妻笑笑说,吃好了,你就能适应。没成想今天竟然应验了,真是知夫莫若妻啊。
与现在这副吃货形象相反的是,小时候我吃饭口特细,还爱挑食。娘曾沉下脸对我说,要再这样下去,就饿成猴子了。我说,成猴子了有什么不好。比如爬树,我就比小伙伴们有优势。有年夏初,我和伙伴们打完猪草,坐在小河梁上玩土棋。不知谁突然喊了声,看,那树上的桑葚红了。大伙儿抬头一看,浓密的绿叶里,果然挂满了紫红紫红的桑葚。那油亮亮、水灵灵的桑葚儿,看得人嘴里直冒馋水。桑树是王二叔家的,高有两三丈,碗口粗细。我翻过土墙,朝手心吐口唾沫,扒住树干,蹭蹭蹭地就攀了上去。邻居黑蛋也想往上爬,几次到了中腰都哧溜下去了。坐在树杈上,我吃一阵儿,摇摇树枝,抖落一些。树上树下,小伙伴们嘴唇乌紫,一片笑声。正得意时,我看见父亲扛着锄头往树下走来,心里不由紧张起来。走近了,父亲朝我招招手说,下来,我不打你。谁料,我溜下树脚跟还没站稳,屁股上就啪啪挨了两鞋底。痛是痛了,背过父亲我还是没有放弃上树掏鸟窝、折槐花、摘果子的乐趣。当然,吃饭的毛病也依然故我。
真正让我改变吃饭态度的,是一条谜语。那年冬天,三哥应征入伍,我和父母赶到镇上送行。公社优待军属,每家盛一海碗烩菜,发四个大馒头。烩菜里有白菜、豆腐、粉条和肉片,珍贵的不得了。但我怕吃豆腐,还多嫌肥肉,娘就很不高兴。她说了个谜语让我猜:黑瘦黑瘦,干骨头没肉。上树不蹴,下树不溜。我抓耳挠腮地猜不着,问三哥。三哥说,是蚂蚁。
啊?我急得一蹦三尺高,吃饭不乖,难道我连做猴子的资格都没有了?我要吃饭!
食亦有道。吃好,但不能贪吃。在家里,我是最小的孩子,平常受到的关照自然多一些,这就让我很容易生就一种唯我独优的心里。有一天,舅舅捉来一只大公鸡,对我娘说,把鸡和黄豆炖了,给娃补补血。娘点点头收下了。可是到了晚上,我左等右等不见娘动手,心想娘怕是舍不得杀了,就放心地睡下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掀开鸡窝门一看,鸡没了。原来娘是怕我贪吃,等我睡着了才杀的。可那鸡汤又是熬给谁喝的?我不甘心,就爬高沿低的,揭瓮盖、开柜锁四处找。踢踢嗵嗵的响声,惊醒了炕上睡着的四哥。四哥说,别找了,在麦囤里。把坛子抱过来。
我想偷吃时决心大,四哥真让我抱坛子时,我反倒僵住了。四哥溜下炕,把我拉到麦囤跟前说,放心吧,我不会告诉娘的。说完,他吃一口,用勺子喂我一口,我不张嘴都不行。四哥那阵儿身子弱,娘瞒我,无非是想让四哥多吃几口,毕竟那年月杀鸡,对农家来说不是件任性的事儿。那一天吃着鸡肉,我觉得自己长大了,更理解了亲情,于一个人的成长是何等的重要。
我本布衣,又不善经营结交,吃大餐的机会相对寥寥,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我活得热气腾腾。有年和朋友走了趟川渝。归来后朋友慨叹,所谓旅游,就是花钱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。我说,那不一样。人家那吃的、民俗就和咱有区别。朋友说,我怎么没觉得?我说,你是心在景上,景在路上。我是吃在景上,品在吃上。朋友说,怪不得老看你往背街僻巷里去,掌故传说随口就来,原来是在舌尖上品味风景呢。我欣然。
我自幼生在乡村,就地取材,随季而转,让我追求美食游刃有余。春暖了,花开了,地里的野菜露头了。踏着春光,采一篮荠荠菜、枸杞叶、水芹菜,或凉拌,或剁馅,或蒸麦饭,天天不重样,样样吃得人风生水起,心树暖阳。夏天最喜的是马杂菜包子、丝瓜腊肉、酸菜粉鱼。门庭里一座,退去长衫长裤,再整两瓶冰啤,那可真是把酒临风,其喜洋洋者矣。到了秋天,青菜绿了,柿子红了,茄子紫了。呼来妻小,围坐瓜棚,待明月升起,咱也体验回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的文人雅趣。若是冬天,最好有一场雪,最好有客来访,当炉上的火锅“咕咚咕咚”沸腾时,你就会猛然发觉,自己也生活在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”,这幅极具美感的生活风情画里。
有天茶饱饭足,我半躺在竹床上吼乱弹:吃饱了,喝胀了,跟皇上他二爸一样咧。妻笑言,人家吃了鱿鱼海参、喝了茅台都没见唱,你倒吼上了。我说,人就这么大个肚子,吃啥都是求个饱。满意了,才是最重要的。我有位文友酷爱吃面,去那儿都爱找个风味面馆过过瘾。关中的大城小市,谁家面好、味道正,他不仅能说得头头是道,而且还把特点诉诸文字,字里行间都弥漫着酸辣香、薄筋光。
吃饭的确不是个小事情。由于欠一顿饭,刘亮程老师始终耿耿于怀。他说,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,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,他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。正因为这顿没吃饱的饭,以后多少年他心虚、腿软、步履艰难,因而失去许多机遇,许多好运气,让别人抢了先。
对自己好,就是对生活认真。我不想欠一顿饭,还想吃好每顿饭,是因为我每天都想拥有一个好心情,并因愉悦而富有创造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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