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在秋天最后一场大风里，我看见桐叶落了，柿子红了，河水瘦了，一群籽实饱满的茅草也在风中舞蹈。茅草们簇簇拥拥、推推搡搡地挤聚在一溜广告牌下，丰硕的穗子让它们像孕妇般显得笨笨拙拙。
       茅草又叫狗尾巴草，是乡村常见的草类。秋风里，它们毛茸茸种子四处飞舞。路边、滩涂、壕沟，甚至墙头、屋顶，落到那儿，就在那儿扎根。春一萌动，这些飘落的草籽沐着新雨，虎生生地就冒出了芽尖，芯子还抽出一支不起眼的嫩茎。及至掩过脚踝，就有籽粒悄然生出。一粒，两粒，粒粒相聚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穗子。穗上有芒环箍四周，素素的、淡淡的，却支支防御似的怒张着。待到秋色熏染了天地，它们弯下的头颅，就满是成熟的娇羞。
       茅草是猪牛羊喜爱的饲草。上小学时，我每天放学都要去打草。每逢暑假，还要给自己定下一个任务：做完作业，再收获100斤干草。割回来的鲜草，猪羊鸡鹅先吃，吃不完的，就倒在门前的场地上晾晒。干草的储备有两层意义，一是卖了，可以换来下学期的学费。二是粉粹了，留作牲畜冬日的饲料。那时要是遇见这群高及膝盖的茅草，不仅我喜欢得不得了，猪羊怕也会激动得哼哼撒娇、咩咩唱呢。
       野外割草的日子是快乐的。小伙伴们蹲在青纱帐里，拔草、唱歌、讲故事，乐而忘返。《梅花党》、《隋唐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故事，我都是那一阵熟知的。累了，大家就在地头捉蟋蟀、蹦弹珠、滚铁环，或架起一条腿玩斗鸡，输赢就是一捧草。女孩们好静，就跳房子、看云朵，也有用茅草编些小兔、小猫、小狗之类玩儿的。原野上，谁的童年都会因草而生动。
       茅草丛，还是昆虫的好去处。蚂蚱、蟋蟀、蝴蝶、蜻蜓，有蹦的、有窜的、有飞的、有爬的，又叫又动的瞭得人眼花。蚂蚱捉住了，找一束麦秆，压在水渠里泡泡，三折五叠，就编成一个小笼子。蚂蚱放进去，回家挂在窗棂上。晚上月牙儿一照，嚓嚓嚓的鸣叫声，与墙角的蟋蟀声，涝池的蛙鸣声一应一合，意趣盎然。
       前几日看电视剧《红高粱》，其中有段张家少爷俊杰为九儿结草戒指的镜头很是眼熟。他用的是不是茅草，我没看清，但用茅草结戒指我也是熟练的。掐一段毛毛最长的狗尾巴草，摘掉叶子，空出二寸茎秆，比等手指，左缠右绕，绿绿的、茸茸的草戒指就做成了。做成的草戒指，我送给母亲、也会送给喜欢的小姐姐。她们接过草戒指时开心的笑靥，随着少年时的记忆已渐行渐远，但当初的欢愉依然恍如昨天。面对时下不堪一击的海誓山盟，金戒指能如何，钻石戒指又能如何，谁又敢说纯真年代卑微的野草换不来真情？
       茅草留给我的记忆是温暖的。高中毕业那年冬天，我在家里无事可干，心里为前途郁闷纠结。邻居哥哥在外面承包了一起钻探活儿，我就想跟着出去散散心，顺便赚几个零花钱，买几本书看。出发时，天已近黄昏，娘给我布袋里装了几个馒头，又放了两头洋葱，我背上洛阳铲就和村里其他人一块儿上路了。我没有自行车，就蹭别人车子你带我、我带你搭伙儿骑。那天正值个迎面风，我骑的满头大汗，身上的棉袄都湿透了，但脚下还得带着劲，要不就被队伍拉下了。晚上11点多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。肚子饿极了，吃过两大碗花白菜烩面片，我累得一下子就瘫倒在地铺上。地上铺的是干茅草。隔着一层床单，虽然丫丫叉叉的硬杆扎得后背痛，但在茅草的清香中，我还是睡了一个好觉。第二天上工地，我弯下腰杆拼命打孔，速度一点儿不被别人慢，惊喜的邻居哥哥直翘大拇指。
       农耕时代，草与人休戚相关，亦干戈不止。人勤手快，草就退了，苗就壮了。反之，草长了，苗疏了，地荒芜了不说，主人的品行都将受到老辈人的诟病：懒得连一块地都伺候不好，这样下去，怕是连媳妇都娶不上呢。草的事就这样变成了人的事。茅草和众多的草类一样，是麦子、谷子、玉米的对头，庄稼人见了，不是用锄头除掉，就是一把火燎之。但有草，就有地。地里的草满了，我的父母愁烦得睡不下，但内心却是充盈的。在他们眼里，草没有什么好不好，只有地方长得对不对，因为即使最不待见的一棵草，不是一味中药、一种野菜，也肯定会是牲畜的饲料。天地万物，没有谁会是多余的。
       当然，人有人的规划，草也有的想法。你说路边空闲，我偏长扎手碍脚的蒺藜、苍耳子；你说禾苗怕草，我偏长不能斩草除根的茅草、爬地草。高兴了，给你开几朵小花悦悦目，结几串野果尝尝鲜。不高兴了，放出臭气熏熏你，或分泌些毒液蛰蛰你。人草争斗，没有胜者，彼此只有更多的牵挂和分不开。所以，我就想倘若那天真的没了草，没了地，满目都是钢筋水泥的丛林，乡村会是寂寞的，农人们握惯锄头、撅把的双手困窘得也将无处安放。
       在乡村，遇见草，就是遇见美好。我顺手拍下它们的靓照，还没忘再留张合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