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 | 煤台与菜畦
晨雾还裹着沮水的凉气时,老王已经蹲在储煤棚外的菜畦边了。他捏着把旧铁铲,正在给白菜苗培土。菜畦是他去年春天用铁锨翻出来的,就在储煤棚东头那片空地上。这儿原本堆着废弃的煤渣,他嫌碍眼,铲了半尺深的土,撒了些老伴从老家捎来的种子,竟真种出了绿莹莹的菜苗。
“王叔,早啊!”运煤卡车的鸣笛声里,司机小刘探出头,“今儿的菜苗该浇了?”老王直起腰,裤脚沾着新泥,冲他笑:“正准备浇呢,你先卸煤,我浇完就来搭把手。”小刘应了声,卡车轰鸣着驶向储煤棚,车斗上的篷布被风掀起,露出底下乌亮的煤块。
老王的菜畦不大,拢共两垄。左边是白菜,嫩茎支棱着,嫩绿的叶片上还凝着晨露;右边是萝卜,细长的叶子在风里摇晃,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根;边上种了排小葱,绿得透亮,沾着晨露,看着就能掐出水来。他拎着铁皮水壶走过去,壶嘴对着菜苗慢慢浇,水渗进泥土里,发出细碎的“滋滋”声。“慢着点喝,别呛着。”他像哄孩子似的念叨,手指轻轻拨开一片白菜叶,查看叶背有没有虫蛀——昨天下了场雨,得防着蜗牛爬上来。
卡车停在储煤棚内,货斗缓缓抬起。老王猫腰凑近,看着煤块如黑色的雨落下。小刘从驾驶舱探出头,脖子上挂着条磨得发白的毛巾:“王叔,今儿的煤干得透!”
储煤棚的另一头连着铁路。老王巡检时总爱往铁路边凑,机头“呜——”地拉响汽笛,一列空车皮便缓缓驶进站台。车钩碰撞的“哐当”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麻雀。
巡检路线是从储煤棚东头绕到西头,全程八百步。老王数过,刚好够把二十八个钢架接缝、十二处消防栓、六个通风口都摸一遍。走到第三个消防栓时,他停住脚——螺丝帽松了半圈。他从裤兜摸出活动扳手,咬着牙拧了两下,金属摩擦声在空荡的煤场里格外响。“老伙计,可别在这时候掉链子。”他拍了拍消防栓,像在拍老战友的肩膀,指节上还沾着菜畦里的泥。
正午的日头晒得钢架发烫。老王躲在储煤棚外的值班亭子里啃馒头,老伴塞的腌萝卜还带着坛口的醋香。储煤棚内,铲车司机老陈早已就位,铲斗“咔嚓”插入煤堆,一铲一铲往火车皮上装煤。“慢点儿!慢点儿!”老王冲老陈喊,声音被机器轰鸣撕成碎片。老陈让铲车停下:“王师傅放心,我这铲车‘吃’煤比你吃饭还匀实!”老陈的铲车是台老型号,铁皮车身漆皮剥落,露出底下的红漆,倒像件老物件。
下午三点,云层突然压下来。老王抄起帆布雨衣往菜畦跑——他早上忘了盖塑料膜,这雨要是下大了,白菜苗要遭殃。他踩着积水冲过去时,胶靴“噗嗤”陷进泥里,裤腿瞬间湿到大腿根。塑料膜被风掀起了角,他跪在地上,用石头压好边角,雨水顺着帽檐砸在脸上,他抹了把,又去扶歪了的竹篱笆。
雨停时,老王沿着菜畦边的小路往回走。白菜叶上的水珠闪着光,萝卜缨子挂着雨珠,小葱更绿了,像排小旗子。他伸手掐了根小葱,擦了擦上面的泥,放进兜里——晚上老伴熬粥,就着这葱,香得很。第一列车皮已经驶离站台,车身的“陕煤”二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。远处黄帝陵的古柏群影影绰绰,他忽然想起刚驻站那天,站长指着那片林子说:“咱这煤台,守的就是这山的青、这水的净——现在封闭式的储煤棚,像个大罩子似的把煤全扣在里头,风再刮也带不走半点煤灰;那排水渠,天天有人盯着清淤,雨水裹着的煤渣顺着管子直排走,河沟里从来没堆过泥。山不被煤尘蒙,水不被泥沙堵,这才叫真真正正守得住。”那时他觉得这话虚,现在却懂了——你看这储煤棚,把煤尘锁得严严实实;你看这机头,把黑金送得稳稳当当;你看这菜畦,把日子过得郁郁葱葱……刚才被他救下的白菜苗,此刻正挺直了腰杆,迎着晚风摇晃。
老王摸出手机,拍了张车皮的照片,发给儿子:“看,爸守的‘煤’。”手机屏幕亮起,儿子的语音跳出来:“爸,我同学说我写的‘爸爸像煤一样黑’,你不会生气吧?”他笑着回了个“傻小子”,又补了句:“等你来看看,这煤黑得实在,守着它的人,心可亮堂着呢。”
暮色渐浓时,老王锁上工具房的门。工牌在锁扣上碰出轻响,他摸了摸那行模糊的小字,转身往宿舍走。身后,储煤棚的钢架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菜畦里的虫鸣此起彼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