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|粽衣里的光阴
端午的清晨,天光微亮,姥姥家灶台上的糯米便早早泡在清水中,静悄悄浮沉。姥姥佝偻着背,把浸得发亮的粽叶摊成扇面,那些深绿的叶片还沾着昨夜的露水,在晨风里轻轻颤动,像一尾尾搁浅的小舟。
记忆中,每年都能吃到姥姥包的粽子,她包粽子时,样子认真得可爱。她枯瘦的手指关节突出,手背上青筋蜿蜒,然而手指在粽叶之间却灵巧得如鱼游水。她拈起两片青翠的粽叶,卷成漏斗,舀入浸泡得微涨的米粒,嵌进一颗裹着琥珀色的糖衣的蜜枣,再盖上一层米,然后合拢叶子,缠上细细的五彩棉线,动作流畅而从容。女儿每每蹲在旁边,眼巴巴瞧着姥姥将蜜枣嵌进糯米,趁姥姥一不注意,就偷捏起一粒枣儿,飞快塞进自己嘴里,再朝姥姥调皮地笑。姥姥的手艺,经由母亲传递到我这里,竟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。我曾学着姥姥的样子,笨拙地卷叶添米,然而粽叶偏偏似与我作对,米粒纷纷漏出,狼狈不堪;母亲也曾尝试,可粽子却总是松垮不成样子,只好相视苦笑,束手无策。女儿后来也凑热闹,鼻尖、小手上沾满了米粒,动作像模像样却包出了个扁扁的“四不像”,姥姥却笑着夸赞:“包得好呀,我的小重孙手真巧!”
这两年姥姥的身体大不如前,但这端午的粽子姥姥却坚持要包,“外头买的粽子,叶子是陈年的,米是隔季的,枣子浸过糖精,娃吃了不好”她总是皱着眉头拒绝妈妈要买粽子的提议。今年粽叶格外青翠,可姥姥包粽子的动作却明显慢了。她总要扶着老花镜凑近粽叶,手指在叶脉上反复摩挲,像在辨认失散多年的故人。蒸笼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她的银发,我忽然发现那些白发比去年更密了...
女儿踮着脚扒在案台边,睁大了眼睛盯着姥姥用彩线缠粽子,那些五色丝线在老人指间穿梭,仿佛织就一张温柔的网。当第一个四角粽成形时,她总会惊呼:“哇!太婆的手会变魔术!”这话让姥姥笑出眼泪,眼角的褶皱里盛着慈祥“太姥包了六十多年呢”“那太婆,明年还包粽子吗?”女儿突然问。厨房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粽叶舒展的细响。姥姥的手顿了顿,彩线在指尖绕了个圈:“包,太婆年年包,包到…”她没说下去。身旁的妈妈也顿了顿没有抬头,只是转过了身去,把手里的粽子又裹紧了些,线头在粽角系了个解不开的结。
我望着簸箕里堆成小山的粽子,青翠的菱角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。蒸锅开始咕嘟作响,蜜枣的甜香混着粽叶的清香在屋里漫开,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四代人的光阴都裹在这青翠的粽衣里。或许传承从来不是复刻相同的动作,而是让某种味道、某种温度,在岁月长河里永远鲜活地流淌,生命那有限却坚定的甜,已足够我们手挽着手,坦然跋涉过所有时间荒凉的滩涂。
就像姥姥的粽子,终将成为我们血脉里绵长的乡愁,在每个端午准时靠岸。